山上，夜风徐徐，夜空上盘旋着三五群鸟，因军队肃杀气息而惊动，乱飞着鸣叫。
宋武则开始讲述自己坎坷一生：“齐将触子督兵温地，假言说是齐国将册封祖父为商丘之君，以续我殷商祭祀、国祚。倪侯劝谏，祖父不信倪侯之言，至齐地，被齐王典罪，以无道、暴行之罪而刑杀。”
倪侯是魏国宗室，封地在温地。温地本来是赵国的地盘，赵国封在温地的宗室是赢姓温氏一族，后来站错队被赵国国君一脉清洗，温地也就落到了魏国手里。
宋国国灭时，宋康王先跑到鲁国，鲁国不愿意接纳这个麻烦，只有倪侯感念旧恩。虽然魏国也出军攻宋，可倪侯带着家兵一路护送，将宋康王及部分王室子弟带回自己的封地赡养。
羡门子高听着面皮抽搐，被杀的那个是他的王父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，为了鼓励宋人积极进取，在列国之中延续国祚，宋康王不顾忌讳，以箭射装着血的皮囊，号称射天天也要流血。又亲自鞭笞各类土地杂神的牌位，这就是射天笞地典故的来由。
以得罪鬼神为代价，竖立君王威望，为了开展国中变法，宋康王铸造商阙剑杀了无数的人。
“我父因战败流落在外，祖父与王室宗族遭齐王毒手一事传开，我父便率残部逃亡赵国，投在平原君赵胜门下，以期复国。”
说着，宋武语气寒冷：“平原君却将我父、我母囚于质子馆，侄儿便生于此处。长平之战时，赵括全军覆没后邯郸大乱，我父以门闩击杀守卒，率一众劲宋遗民护我母子突围。后与赵黑衣卫士战于井陉，我父战死，侄儿私下定谥号为怀。”
羡门子高突然问，语气同样肃然：“你可知秦王子楚长子，赵政所在？”
宋武点头：“赵政母子与侄儿比邻，邯郸大乱时，子楚孤身逃亡，赵政母子应该还在质子馆。”
羡门子高缓缓点头，问：“子武又因何到了韩国？还入了韩军？”
宋武抽抽鼻子，道：“母亲带侄儿前往楚国投奔少父一族，在萧地找到少父，他已是楚国的萧公，柱国。母亲在那里睹物思人，身体一日不如一日，染疫疾而亡，侄儿与堂兄宋仁、堂弟宋义，及萧地宗室残存子弟护送母亲灵柩，前往山中祖陵安葬。”
说着，宋武满腔怨气爆发：“未曾想山中见黑龙出世，山陵崩解，暴雨洪水漫山袭来！侄儿等人尽数落水，各处宗族兄弟死伤多少，侄儿也是不知。侥幸生还，不敢去寻少父，便一路流浪，来了韩都新政，在荀子门下听学数年。”
羡门子高听了也是轻叹，宽慰道：“未曾想……也怪我等一盘散沙，老祖宗要放出黑龙为我劲宋报亡国之仇，未曾想却先害了族中后人！”
宋武抬头，仔细打量羡门子高，双目眦圆：“老祖宗放出黑龙？”
黑龙水德，宋国是土德，周国建立时，立殷商王室为宋国，为的就是镇压黑龙龙躯。而那位宋国王室传说中的老祖宗，就是商周更替时的人物。
夏传承黄帝土德，被殷商木德攻灭相克；殷商木德，又被姬周火德克之。而后立殷商王室为宋，火生土，再造国祚，故而宋国是土德。
姬周是火德，各诸侯国不敢立水德为国运，而代表水德的黑龙，直接被镇压，就担心冒出一个专克姬周火德的水德之国。但现在的天下，只有一个水德之国，是姬周宗室分家建立的燕国。
燕国宗室也奇葩，认为五德轮替是天下定势，老祖宗的火德难以持久，加上又是流放过去建立的国家，对周天子一脉不服，就胡搞立水德为国运，还阵阵言辞宣告列国，说自家水德为的就是袭承火德。
理由还很正当：纵是水德之国得运兴起，那天下还是姬周一脉，不会落入外姓诸侯手里。
至于周天子讨伐燕国？当时中山国这个胡狄建立的国家就堵在燕国与中原之间，根本打不到燕国。燕国是流放的姬周宗室建立的国家，隔着中山国与中原各国不接壤，当时胡作非为，周天子也没法子惩处。
而秦国，关起函谷关大门，根本不搭理五德国运这一套，一直没有正式确立自己的五德国运归属。所以列国都骂秦国是蛮子，不通周礼，国无德行，人无礼义。
羡门子高点头：“正是老祖宗所为，不过子武也无需愤怒。子武能从大洪水中脱身，其余子弟也是无虞，其中有不少说法。”
一听一帮宗族兄弟、姐妹无恙，宋武也是忍不住长呼一口气，这是他一直自责、内疚的事情。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安葬母亲，才连累宗族子弟遇害。
羡门子高稍稍衡量，道：“宋国乃仁义、殷富之国，诸国无道而灭宋。田齐篡国无义之甚，稀世难寻，却污蔑我父为桀宋、暴君！可谓是颠倒黑白！而诸国无道，老祖宗便在海外三山放出黑龙龙魂，助秦灭六国，以为宋国报仇雪恨！”
看着静静消化消息的宋武，羡门子高沉吟片刻，等宋武做好心理准备，继续说：“此番五国联军攻秦，就在于让秦国知晓各国厉害。若秦王识趣，答应劲宋复国。那么，我等自会助秦。若不答应……就灭秦。”
这让宋武糊涂了，放出黑龙增长秦国国运他理解，可秦国不支持宋国复国，就要灭秦，这个态度转变的有些太大了。
羡门子高见宋武迷惑，他心中何尝不迷惑，便解释道：“放出黑龙助秦，是老祖宗的意思。而复国一事，老祖宗已不在意此事，在意此事的是某。如此，子武可明白了？”
宋武缓缓点头：“仲父在意的是秦王是否愿意我劲宋复国，并不在意各国存亡。秦国不愿意，就灭秦，换一个支持我劲宋复国的诸侯？”
宋国的国祚传承太久，又是三皇五帝传承之一，新天子立国，按着道义必须从各贵族子弟中选拔三皇五帝的传承者进行立国，以分别祭祀三皇五帝。
国家大事，唯戎与祀。兵革是保卫国家延续的，而祀则决定国家内部的秩序。三皇五帝的祭祀，是仅次于天子对天帝祭祀的大事。
宋武心中莫名泄气，三皇五帝这么大的招牌，秦国没道理一统天下后不管，为了安抚三皇五帝的族裔，册令属国专司祭祀，应该是十拿九稳。导致他一腔复国斗志，很受打击。
自己争取、奋斗后复国，与秦国施舍复国，是两个概念。
他也明白，现在羡门子高帮韩军作战，就是给秦王制造压力，以让秦王选择宋王室子弟继续当封君，以传承祖宗荣耀。
宋武的回答勉强让羡门子高满意，道：“是这样，反正各国之中，秦国不行，就换楚国，楚国不行就燕赵二国。韩魏两国地处中原四战之地，难有作为，是故没必要选择。而齐国，灭大宋社稷，就是匡扶齐国，齐国也不会令大宋复国。”
以羡门子高自身的能力，以及羡门这一称呼背后隐含的仙门力量，所布置的计划将是遍及天下的。宋武知道自己这点力量，只能做个配角。
平复心中沮丧，宋武起身，拱手作揖：“仲父，需要子武做什么？”
这回羡门子高露出满意笑容，他是不可能当宋国国君，今后能继承这个位置的只有宋武、宋仁、宋义三人，宋武的聪慧，识时务，让他满意。
抚须，羡门子高笑问：“可识得萧瑶心？”
宋武腼腆一笑，颔首：“是个难得的淑女，阿妹应该无恙吧？”
那场黑龙出世引发的大洪水中，他这一辈的宗族子弟都被洪水卷走、冲散，其中就有他这个远房妹妹。
羡门子高看宋武模样，就知道他们彼此感情不错，笑道：“她自然无恙，还被黑龙看中，选为黑龙师，专司辅佐黑龙子。”
老祖宗当年是赤龙师，作为殷商宗室子弟，跑过去辅佐当年的赤龙子姬发。事后，周天子立国，因匡扶龙子稳定天下之功，晋升为仙人。
这些事情，宋武也是知道的。这类传承，很多商周更替之际存在的诸侯国都有传承，而后续诸姬分家建立的姬姓诸侯国，则缺少这类上古传承。
就连有传承的诸侯国，后代人也会视作上古传说，不怎么相信。
“黑龙子，是谁？”
“赵政。”
羡门子高指着北方，宋武扭头，可见夜空中的北斗七星、北极星。扭回头，看着羡门子高，等待下话。
“平原君赵胜违约，未按期将赵政母子送归秦国。此番五国联军，有以赵政祭旗的说法。萧瑶心已在邯郸寻找赵政，此人乃是黑龙子，将来秦国一统天下之天命，应在此子身上，不在秦王子楚身上。是故，秦王子楚答应劲宋复国，此言不足以为凭。唯有黑龙子赵政，此子点头应下，那劲宋复国，便无疑虑了。”
“仲父的意思是让子武去赵地，护卫赵政逃亡入秦？”
羡门子高点头，道：“暗中庇护黑龙子之人，数不胜数。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黑龙师，只要萧瑶心安全与赵政归秦，赵政于情于理，也该给黑龙师情面。是故，劲宋复国有望。”
宋武听着缓缓点头，心中却产生新的忧虑。他可记得，萧瑶心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。作为黑龙师，将来辅佐赵政一统天下。
重建宋国，萧瑶心的意见很重要，能影响赵政是否重建宋国，自然也能影响宋国国君人选。是他这个远房族兄，还是她的亲弟弟？
羡门子高拍拍宋武的肩膀，道：“赵政母子已被平原君藏匿，你去邯郸莫要露出破绽，且细心探查，莫要将自己搭进去。”
“子武，谢仲父关怀。”
随后，羡门子高给了一份地图给宋武，便就此分别。
地图上，各处重地都有人的姓名，似乎是一份情报网。
而山坡上，宋武心绪不定，有些反感羡门子高安排的差事。这与他独自奋斗重建宋国的理念，相差太大。
他只在意两件事，第一是复国，第二是复仇。前者关键在于国君归属，后者关键在于能否复仇，借力复仇也无所谓，能报复齐国，他就能满意。
而羡门子高的计划，关键之处在于黑龙师萧瑶心，这个堂妹今后会选择谁当宋国国君，宋武对自己并无信心。
在山坡上，他看着羡门子高在篝火边，一手握着藤杖，一手握着暴鸢虎符踩着禹步跳舞祈祷。在羡门子高抑扬顿挫的祈祷声中，宋武可以明显感觉到，周围山谷之间弥漫的肃杀军气渐渐消弭。
受限于高度，他无法看轻山丘上空的军气变化。原本凝聚成的虎形军气，渐渐消散不见。最为直接的体现就是，暴鸢所部继续开拔时，各处飞鸟陆续归巢，一片静谧，如若无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