镶木质围栏的拔步床宛如一间小房子，将许清菡和曾如兰隔绝在了一个小世界。
许清菡从被褥里伸出手，暗暗摩挲着挡板上的牡丹和卷叶纹样。
粗砺的触感让她的意识更加清醒，她深深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，这才侧过身去，轻抚着曾如兰娇嫩的面庞，声音里似是带着无尽的怜惜：
“如兰，我堂兄他定了亲。”
黑夜里，曾如兰的脸上泛着一层一层的潮红。她呆了半晌，慢慢道：“这样啊”
许清菡叹了口气，轻柔地将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揽在怀里。
曾如兰只觉得全身热乎乎的，尤其是那双眼眸，热得她要憋出泪来。
连忙将头埋进许清菡的怀里。
许清菡睁着乌黑的眼睛，在暗夜里泛着幽幽的光。
若是在以前，她的好姐妹有心仪的男子，她定会尽力撮合他们。可是现在，她拿什么来帮曾如兰？以曾家和岑家的门第之差，就算她勉强嫁了，又岂会幸福？索性一开始就断了她的念想。
还未及笄的少女，兴许只是见着风流倜傥的男子，一时情动罢了。
窗外北风呼啸，大雪簌簌落落。二人惦着各自的心思，就这样沉沉睡去。
“一夜北风紧。”*第二日清晨，曾如兰坐在床边，由霜降服侍着鞋袜，抿着嘴对许清菡笑。
许清菡细细地打量她，到底年纪还小，用情尚浅，虽是眉宇间还有愁绪，不过看着像是已经丢开了手去。
许清菡暗暗舒了一口气，嘴角娇俏地翘起：“听着耳熟，从哪里学来的。”
两人亲亲密密地并排坐在拔步床上，霜降和大雪斜跪在床前的脚踏上，扶持着二人更衣穿袜。
曾玉兰昨夜和许清菡倾吐过心事，今日越发觉得两人亲密无间了。她往许清菡那里挪了挪，嘻嘻笑道：“去年听说书的女先生念过，心里喜欢，便记了下来。”
许清菡感受到她的亲近之意，笑着携了她的手：“我这里还有更好的句子，你若喜欢，我慢慢教你。”
曾如兰有些意动，不过想了想，却是嘟起嘴道：“可惜我今日就要回家去了。”她一面说着，一面想起了昨晚的事，兴致勃勃地问道：“菡姐姐，你今日要一起去我家吗？”
许清菡含笑道：“当然。”
曾如兰高兴起来，连眉宇间的那抹郁色看着也褪去不少。
等到两人用青盐漱过口，又净了面，便手拉手一起去寻了东梢间的曾玉兰，再一齐到前边的正屋用早膳。
用过膳后，刘嬷嬷照例是雇了两顶软轿，送几人去隔壁的曾家。
除了曾玉兰两姐妹，刘家还去了王氏和许清菡。
刘嬷嬷本想亲自去的，不过想到让小辈们去，若是曾太太此次回绝了，日后还有回旋的余地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两家本就是毗邻而居，雇软轿不过是怕冻着几位小姐。轿夫在雪地“嘎吱嘎吱”地踩着，走几步路就到了。
过了垂花门，轿夫小心翼翼地将软轿放下。不等小丫鬟撩开帘子，曾如兰就探出头来，笑眯眯地道：“我回来啦。”
来接人的是曾太太最贴心的嬷嬷。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色暗花褂子，容长脸上挂着和蔼温和的笑。见到许清菡等人，先是恭敬地福了福。
她是看着两位小姐长大，情分非比寻常。见曾如兰活泼的样子，曾嬷嬷心里喜欢，嘴上却轻斥道：“这么没规矩，当心让太太瞧见！”
曾如兰吐吐舌头。
许清菡跟在王氏身后下了轿，她回身吩咐寒露：“这天寒地冻的，多给他们打赏些银子。”
几位轿夫忙跪下磕头谢恩。
曾嬷嬷含笑，躬身请几人去正屋。
许清菡跟在后头，笼着手炉慢慢走着。往细处瞧，比起刘家的布置，曾家显得有底蕴多了。
刘家的家具，俱是用红木打造。而曾家却是多用紫榆。这种木材和名贵的紫檀很相似，不少大户人家都用它来装点门面。
刘家的院里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，曾家的院里虽是被大雪覆盖了，许清菡却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，廊下摆着一些茶花。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，但恰恰就在这些细处，瞧出了曾刘两家的区别。
许清菡这样想着，便低声吩咐后面的寒露：“院里那棵老槐树，回去用干草将树干包起来，再把枝干上的雪清清，别回头给冻死了。”
寒露甜甜地笑：“奴婢昨日便想到了。今早出门前，奴婢已经吩咐春娇和春红着手去清雪。”
许清菡有些意外，嘴角勾起一抹笑，赞扬道：“多亏了你的好心思。”
寒露被夸得羞赧，脸上泛起红润，推辞道：“还是小姐想得多，奴婢光记得清雪，却不知该用干草包树干。”
两人正絮絮说着，便到了正屋。
曾太太的脸依旧胖胖圆圆，穿着一件红色狐裘，气色甚是红润。一见几人进来，忙招呼众人坐下，声音很是爽利。
王氏少不得和曾太太寒暄。
曾玉兰和曾如兰在曾太太跟前，明显拘谨多了，坐得端端正正，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。
许清菡捧着小丫鬟奉上的双井绿，垂眸细细打量手上的瓷杯。小茶杯似是江浙一带产的，梅子青，用了时兴的冰裂纹。
不知道因为是常客，还是看出了刘家普通，才拿出了这样寻常的茶具。
两人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许清菡身上：“菡儿身上这件鹿裘，瞧着样式倒很是新颖。”
许清菡今日素面朝天，早上见外头银装素裹，便穿了一件窄袖带索的鹿裘*，配着一双鹿皮小靴，一双眼睛流光溢彩，鼻梁挺翘，瞧着很是英姿飒爽。
许清菡端庄地笑，恭敬回话：“来潮州的时候，京中的云想阁就已经出了冬季的新样式。我不过照猫画虎罢了。”
“云想衣裳花想容，春风拂槛露华浓”*，云想阁借着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，名声大噪，之后更是凭着新颖的款式、奇巧的心思一路高歌，隐隐有京中第一成衣铺的势头。
曾太太对京中的事物向来很感兴趣：“听说就连宫里的娘娘，都是由这家铺子的绣娘裁制春裳？”
许清菡笑着解释：“不过是噱头罢了，宫中的司衣房聚集了天底下最好的绣娘，专为皇家贵胄缝制衣裳。”
曾太太了然地点点头。许清菡将冰裂纹梅子青瓷杯轻轻放到小几上，话锋一转，就说起了来意。
曾家的正屋烧有地龙，整间屋子温暖如春。外面的大雪终于停了，仆妇扫雪的声音隐隐传来。
许清菡的声音仿佛鸟鸣春涧，缓缓叙说刘家遭遇的困境。
王氏在一旁听着，紧张地揪起了膝盖处的湖绸。
曾太太倒是听得表情认真，等许清菡说完她的打算，她才不急不缓地说：“此事你们莫急，我会帮你们搭桥牵线。”
许清菡眼前一亮，她没想到几乎没费什么力气，曾太太这么容易就答应了。昨日看曾玉兰满脸犹豫，还以为此事很难办。
曾太太端起双井绿，用杯盖慢慢拂去杯中浮叶，氤氲而起的热气让她的面容看着慈和安详：“太守大人与高家有些嫌隙，他前几日与我家老爷吃酒，隐隐透了些口风。”
许清菡有些明悟，曾太太这话是变相地向她解释。但她到底是个小辈，就朝王氏使了个眼色。
王氏忙笑道：“此事就有劳您了。”
她放松下来，话也不觉多了起来：“要不是正巧认识了您，我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昨日我们听了这事，一家人都急得像那热锅上的蚂蚁，团团的转。”
看着很是舒了一口气的样子。
曾太太笑着安慰道：“高家仗势欺人，我早就看不过眼去。再说正好太守大人要腾出手来，就算没有我在中间，你们也不会吃亏。”
说到底，此事终究是互相利用罢了。刘家甘愿做太守手中的棋子，以此来摆脱四六分成的命运。
一屋子人又聊了一会子，转眼就到了晌午。
曾太太照例想留她们下来用午膳，王氏看向许清菡，见她隐晦地摇了摇头，便笑着回绝了：“娘在家中等消息，想必也等得心慌，我还是早些回去吧。”
曾太太闻言，也不强求，只是再次提醒了一遍：“明日卯正，我就派我家大郎去刘家。太守家访客络绎不绝，须得早早去了，才能在戌时前排得上号。”
王氏连连点头。
见雪终于停了，天地上下白茫茫一片，银装素裹、粉妆玉砌，真真是“清冬见远山，积雪凝苍翠”的好景致*，许清菡便提议走回去。
一行人就慢慢溜达着回了刘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