恋看书阁 > 其他小说 > 燕歌行卫甄李戎 > 第112章 云破月来(四)
新宅在城郊,不大不小的四合院,浓郁的北方风格。宅子后头有一座小山,那山一半绿意,一半乌黑,春的气息还没有那么透彻。

窗子正对小山,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山上有狼吗?”

姬远抱住我:“阿初,你太敏|感了,这样的小山,哪里来的狼。”顿了会儿,告诉我:“到了春浓的时候,山上开满了山茶花,美丽的很。你会看到采茶的姑娘,还有好听的山歌,人间仙境一般。”

若真是人间仙境,那便好了。再美的景色,没好心情,何来的仙邸一般?

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,姬兰在摇篮里,我瞧去,却发现他睁大眼睛盯着床边的小葫芦。我拿过小葫芦递到他手里,他握起来,胡乱挥着,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。

“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。”我坐在摇篮旁边的凳子上。

姬远说:“他肯定在说,为什么娘亲不喜欢爹爹啊?惹爹爹那么伤心…哎…”

我怔怔地看着他,从心底里明白,我这辈子要与姬兰逃离他的手下,是多么的艰难。见我瞧着他,姬远对我投来目光,他笑起来,眼睛弯成一泓月,这个清俊的男子,霎时变得柔和起来。

我背转过身子去,他从身后拥住我,凑在我耳边:“这段时间我不能来这里,一是为了保护你,二近来事情也多,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吧。”

“会有侍卫把守吗?”我问。

“他们会保护你的安全。”他说。

于是,我笑了,鄙夷地说:“派来看我的侍卫,何必说成保护我?”

姬远含住我的耳垂,吸吮一般,又痛又痒。最后给我一个惩罚,狠狠地咬住我的脖颈,话语传来:“不要再让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。”

他离开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漫天的星星比城中的要大许多。他亲了亲我怀里的姬兰,嘱咐些我日常的东西,随即上了马车,直到夜色吞没了那远去的车影,我才收回视线。

姬兰似乎不太适应城郊的气候,才来第二天便染了风寒,到了晚间开始发烧,呕吐污秽。我早急得六神无主,他是早产儿,我怕他身子抵不住这样的风寒。

小荷连夜与侍卫去请徐太医,仿若一生那么久,徐太医终于来了。我颤抖地把姬兰交到徐太医怀里:“太医,他会有事吗?”

“夫人,您先别急,让在下看看。”他将姬兰抱进屋里,烛火猩红,诡异又可怖。徐太医为姬兰进行了一番望闻切诊,最后告诉我:“夫人,这是疳积,您先抱起小公子。”

我接过姬兰,徐太医从医药箱里拿出一把小叶刀,然后握住姬兰的一只手。我惊得直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
“夫人,我要为小公子割疳积。”他说着,快速又利落地用小叶刀割破了姬兰的手掌,一块乳白色的小球被剔了出来,徐太医将这个小球用布包起来,装在医药箱里。

姬兰在我怀里痛哭,他怕疼,在这一刻我才发现。

徐太医为他止血,并对我说:“等小公子稍大些,尝试煮米汤喂他。他有些吃不饱。”

我一一记下了,小荷送走徐太医,整个宅子都安静下来。姬兰在我怀里,吧嗒吧嗒地吃|奶,这会儿,他是忘记了疼痛。

我心疼地看着他,太医说他吃不饱,没想到,我竟然让他吃不饱。

第二日,我开始加餐,隔个几天就吃一次鸡,身子的确被这些良好的伙食给补强壮起来。姬兰不用再跟着我自虐式的惩罚而受苦了,我身子的强壮便是他的饱餐。

但我知道,这个孩子,总有一天会吸干我,从我的肉|体到灵魂,他都不会放过。

时至春末,满山遍野都是生机盎然,山茶花开满了山间,正如姬远说的那般,美丽地如同人间仙境。

正是这个时候,姬远来到找我,我带着姬兰在山上看茶花,并不知道他悄悄地走近我。只觉身子被一个怀抱拥住,姬兰在我怀里咯咯地笑了。他的笑让我知道来者是谁。

姬远松开我,将姬兰抱在怀里,“让爹抱抱,看看长个儿了没!”

姬兰又是一阵咯咯地笑,这满山的春风都为他们的笑容所陶醉,我追上去,嘱咐姬远:“你当心点,他那么小,经不住你这么玩。”

姬远将姬兰抛在半空,又接住,每回都惹得姬兰咯咯笑。他笑起来有点特别,两个小酒窝,那么可爱,真的不像我,也不像李戎。

“真是个大胖小子,再大些,估计都会爬了。”他说。

我默然点头,转而问:“外面的情况怎么样?”

“什么外面?”他迷惑。我知道他在装傻,便直说:“战争的情况,以及李家的情况。”

姬远冷冷地勾起唇角:“过段时间,你便知晓了。”

过段时间,我没有等来他所谓‘知晓’,但是他的父亲却突然死去。姬夫人想让我带着姬兰去认祖归宗,却被我一口回绝。

姬远规劝我,利诱我,威逼我,什么招数都用上了,我依旧不肯答应。我终日抱着姬兰在屋子里,足不出户,也不会让任何人进来。这里就像我的牢房,我出不去,别人也进不来。

也曾有几次,姬夫人亲自来请我,她站在门外温声劝我:“阿初,我知道你心里苦,姬远没给你名分,现在只要让姬兰认祖归宗了,你又何必怕没有名分呢?”

姬夫人心里的那点花花肠子,我是知道的,我一口拆穿她的话:“你想让我把孩子交给你们,是吗?到时再让文公主来做孩子的母亲,那时的我就不知被你们送到哪里去了,要我与我的孩子永隔天涯,你们做梦都别想!”

姬夫人怒了,隔着门骂我:“给你脸,你还不要了?你若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,我姬家大门,你何愁进不来?偏生你与姬远地下谈情,再生出姬兰来,你叫我们怎么扶正你?”

姬兰在我怀里,瞪大眼睛,我亲亲他的脸颊,小声告诉他:“你不叫姬兰,你叫李念,你的父亲是李戎,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。”

他眨巴眨巴眼,像在回应我,但我却不知他回应的是什么。

这样的僵持,终于在发丧的那天打破。姬远叫人撞破了我的门,他夺走我的孩子,我以为我会奋力挣扎,但是我没有。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抢走我的孩子,一颗心也随着姬兰的走,而死去。

姬远看了我一眼,只说:“孩子永远都是你的,你要信我。”

我默然不语。

等他离开之后,我摸出枕头底下的小叶刀,这把小叶刀是师父的。她曾用这到割开过李戎的皮肉,刮着他的胸骨。所以这刀是血腥的,而今这血腥再一次面临我。

我用刀割向手腕,毫不偏离大动脉,一刀下去,又狠又准。鲜血顺着手一直流,流不尽,也不会尽。我喝下徐太医给我的药,这药是我嘱咐他很久很久才得来的。

我倒在地上,蜷缩起来。无法抑制的冷,让我开始心痛,我知道人死之前会回忆起一些东西,我想回忆起我的过去。

但我并没有回忆起什么,只记得在沉长的黑暗之后,我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。有人在急切地呼喊,之后是错乱的脚步声。

“救她!救不活她,你们通通去死!”姬远的发怒。

“是!”大夫们的胆战心惊。

我的身子被那些大夫随意摆弄,什么苦涩地药液滑入我口中,小会儿又被我吐出来。姬远挥开那些人,骂道:“蠢才,全都给我滚!”

他喝下一口药,对着我的嘴,喂我。

我喝下去,之所以会喝下去,因为我知道那没有用。我注定要死的,要离开这里。

姬远又去唤太医,伤口被包扎起来,但我割得太深,血止不住。忙活了很久,终于有大夫跪下来,颤言道:“姬将军,夫人救不活了。”

“胡说八道!叫你们去救她,听不见是吗?”姬远彻底怒了,他开始砸东西,这个男人终于开始不掩饰自己的怒意。

许多大夫下跪,求饶:“将军,您清醒清醒吧,夫人真的救不活了!”

啪啦一声,花瓶落地,让我猜猜,这会是几百年的东西,听声音,有些钝了,八成年月很久了,不是新东西。

接着,又是姬远的怒吼:“杀了这帮没用的东西!全都给我去死!”

一帮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,有没有杀了那些大夫我不知道,但我庆幸徐太医不在其内。

屋子里安静下来,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我,姬远坐在床边,拥住我的身子,他哭了,热泪滴在我脸上。他的哭是无声的,只能察觉到他的身子在震动,有些粗的喘|气声。

之后,他似乎平静了,抱起我,走了很长很长的路。应该抱着我去山上了,因为天气比宅子那里冷多了。

他摘了朵茶花插在我发间,吻了吻我的面颊:“初见你的时候,你跟在梅如身后,那时我看着你简朴的发饰,我想,你该插一朵山茶花。”

那个时候?是什么时候?我为何不记得。哦,八成又是在说卫甄了。

明月笼罩着我们,山间本无鬼,但偏生多了他这么个七鬼。他紧紧地抱着我,不住地说:“你傻不傻,孩子是你生的,他就是你的。为什么要自杀?这不像你啊,是不是因为你太恨我了?恨我不给你去见李戎,不把孩子给你,是不是?”

一阵寂静。

他又说:“是啊,你恨我,厌恶我,你从不真正地看我一眼,也不会爱我。从卫甄到阿初,你都不会爱我…”

他突然激动起来,不知是怒还是痛苦:“阿初,你不能死!我不会如你的愿,就算你死了,我也不会让你回到李戎身边!”

他的激动,无人能缓解,回答他的只有寂静。他激动了许久之后,终归平静下来,或者该是颓败了。

姬远哭出声来:“阿初,我为什么也和李戎一样?为什么他把你害死了,我也害死了你?为什么?我自认为从不和他一样,当梅如把你送到我怀里的时候,我就想着,我会对你好,好一千倍,一万倍,至少我不会如李戎一样,亲手害死了你。”

“可是…你死在我手里了,你用什么割破了手腕?割得那么深,你当真也不顾念兰儿了吗?他还那么小,你就这样丢下他?或者,是你以为我不会把兰儿给你了,所以你才心如死灰,才想着自杀?”

后来,我没有听下去了,因为药效发作,我昏死过去。

像一生那么久,我睁开眼的时候,四周黑漆漆一片。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,哀乐。我猜想,我应该在棺材里。很长一段时间后,哀乐停住了,有辽阔的声音传来:“瑾德元年,岁次辛巳,帝妃阿初甍,享寿二十有七。朕自遇尔,厚加眷爱,正欲同享富贵,不意天夺之速。朕念生前眷爱,虽没不忘,追思感叹。愿尔早生福地。”

这段话传到我耳里,我才发现,原来姬远已经登基为帝,他亲自为我写了这铭文,只说我是阿初,阿初只怕只有寥寥几人知道,我想消息会传到李戎耳里。

你们都认为我死了,那便是最好。我再也不用亏欠谁。

棺材被抬下坑里,土一层一层的撒,终究在哀乐里,我与这世隔绝。

一天一夜后,有人在挖土,接着有人撬开了棺材板,我睁开眼,看见了徐太医。他气喘吁吁,将我从棺材里拉起来。

我身子极度虚弱,几乎是被他抱起来,他将棺材放回坑里,填好之后,带着我逃离这墓陵。

他将我带至安全的地方,为我治疗手腕上的伤,养了几天后,我终于回过神来,第一件事便是对他下跪:“徐太医,如此大恩,阿初没齿难忘。”

他叹口气:“夫人,你别对我跪了,我也是见你可怜才答应助你假死逃脱。”

我还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,他将我扶起来,给我端来饭菜:“夫人,你吃完这顿就走吧,我只是一个大夫,不能将你在这里养许久,若是皇帝发现了,我全家性命难保。”

我点点头:“我吃完就走,但是这之前,你能给我一把刀,和一把熏香吗?”

他一愣:“您要做什么?”

“我只是想让自己好上路,不被那些守卫发现了。”我说着,默默地吃饭。才是清晨,夏季的炎热已经开始在清晨里蔓延,我看着东方天际的太阳,心里一阵纠结。

吃过饭之后,徐太医将我要的东西送来,他的医药箱在屋子内,我翻开来拿出一瓶止血药。这之后,我关好门,将自己锁在屋内。

我坐在镜子前,拿出一团棉布塞进嘴里,我再拿起那刀,对准自己的脸。锋利的刀片稍稍用力,脸便会划破。

我想,我只有划破自己的脸,再弄哑自己的声音,这世上的人才不会认出我是阿初,亦或是卫甄。我出城的几率也大些。

思及此,我心中决定下来,猛地闭眼,用刀划破了自己的脸,一下又一下,疼痛蔓延开来,我紧紧咬着棉布,泪水滑过。

咸泪触碰到伤口,引起更大的疼痛,我全身发抖,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。

我用刀一直划,直到镜子里的脸再也看不出容貌时,我才搁下刀。这时的我,手上已沾满了鲜血,我再用熏香熏哑了自己的嗓音。

忽然,徐太医冲了进来,他见到我这样子,不可置信地怪叫起来:“夫人?你!你怎么能这么毁了自己呢!”

他赶紧用止血药为我止血,将我的脸包扎起来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我嗓子是挽救不了,面相亦是。

我恍惚地笑起来:“这下,再也没有人会把我当卫甄,也不会有人认得我是阿初。”

徐太医流下眼泪,他为我不值:“夫人,你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,才要这么作践自己?在下为你觉得不值啊,尘世上的千万种苦,也不值得这样对待自己啊!”

我对他鞠躬:“太医,谢谢你了,我现在就离开这里。”

“夫人,你这样怎么走,你要去哪里?”他问。

我想了想:“先出城,再往关东走。”

“关东?那儿离这远得很,你身无分文,如何过去?”徐太医问道,顿了顿又说:“小公子怎么办?夫人当真不想照顾小公子了吗?”

我没有回答他,因为我答不上来。

徐太医硬是留我住在这里,一直到我脸上的伤口愈合,揭开纱布的时候,我看到脸上结痂落了下来,露出一道道粉红色的疤痕。这疤痕终有老化的那天,就算不到那天,如今的我也够吓人了。

我开口说了说,却发现声音嘶哑难听,连声音也够下人。

徐太医为我做了顶斗笠,垂下来的黑纱可以遮挡我可怕的面容,他一直照顾着我,还教我一些医术,这叫我过意不去。但我知道,我不能再留在这里,若真有那么一天,姬远发现了我假死,那么徐太医全家都会有生命危险。

于是,在夏末的时候,我瞧去离去了。

京城依旧繁华,并没有因为战争而变得落败,熙熙攘攘的人说着、笑着,仿佛人生便是如此美好。

我从兜里拿出几枚铜板,买了些干粮带在身上,在过关卡的时候,我的心依旧有些紧张。

侍卫拦下我:“什么人!把斗笠下下来!”

我照做,下下斗笠的时候,却见那侍卫下了一跳,他厌恶地皱起眉头:“快走!快走!真是个怪物!丑成这样!”

我的心被他话语刺痛,但转瞬我便平复了。我戴好斗笠,出城。刚到城门口,却见远处有大批人马过来,两旁的平民全数跪下来,因为皇帝来了。

我亦是跪着,那马蹄声阵阵,姬远就这么从我身边离去。我问了身边的人:“请问,这皇帝陛下去了哪里?”

身边的人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,转而不厌烦地说:“能有什么事啊,除了打仗就是打仗。”

我言谢,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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