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无一人的休息大厅，在这种时候给了我一种近乎压迫的不安感。当兵几年来的知觉，在这时候猛地冒头。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往前迈出一步，再回头看时，就见麦叶站在我身后，那张小脸上还带着我熟悉的焦灼神情。
我刚想伸手拉住她，面前的整个休息大厅就瞬间消失了。紧接着，就像是脚下土地突然崩塌，掉进了一个无底洞，失重的胸闷感觉隐约传来，我尽量调整着自己，竭力保持着平衡。
饶是如此，毕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系统地训练过，落地的时候，差点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。
我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，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喊声。
“铮哥哥？”
符彩云的声音。由于刚才经历的那件事情，我现在整个人在听到她声音的同时就紧张了起来。
这是真正的符彩云，还是又一个傀儡？
我缓缓地抬头，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。她的眼睛我一直都觉得很漂亮，不是单纯地因为形状姣好，而是因为那双眼睛里，所流露出来的天然的单纯和美好。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，那么她是多单纯又美好的一个人，毋庸置疑。
我突然反应过来，如果非要说，我怎么样才能看出来，哪一个是真正的符彩云，那双眼睛，恐怕就是我唯一认出她来的机会。
然而，不得不说，这些傀儡的模仿能力实在非常高超，在看到那双清亮的，含着纯粹担忧的眼睛，我一瞬间居然有些动摇了。
“符彩云……”我刚喊出她的名字，猛然又觉得哪里不对。
虽然我并没有发现她究竟哪里不一样，但是心里却总有一种感觉在提醒我，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符彩云。
符彩云很急切地朝我走过来，一边走，一边问我：“铮哥哥，你去哪儿了？刚才这里突然一下就变了，我一个人真的很害怕……”
听她略略带着几分埋怨和担忧的声音，一瞬之间我真的动摇了。这一刻，我真的不想再去管什么责任，不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，我都想带她出去。
然而残存的理智还刺激着我，在我耳边上提醒着，不能轻易地缴械投降。我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臂，让自己清醒几分，往后退了两步。
“彩云，你先别过来。”我清了清嗓子，觉得自己的喉咙里都有些冒烟了，看着那双似乎有些埋怨，又有些失望的眼睛，“我有些话想问你……”
另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，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愠怒。
“王铮！”
是麦叶的声音！
一瞬之间，我已经顾不上正朝我走过来的符彩云，愕然扭头，看着身后的那个女孩。
她整个人看起来瘦了许多，脸上也还有些脏污，但在我眼里却依然光彩动人。
“麦叶……”我听得出来，自己胸腔共振里带出来的声音，都有些发抖。刚才还残存的理智，在这时候全然消失，让我甚至不由自主地，向她走了过去。
麦叶就站在哪儿，离我几步路的距离。她瞪着眼睛，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紧张，偏偏又倔强地抿着嘴，一句话也不肯多说。
“麦叶……”我又试着喊了一声，眼看着那张脸上的表情，很快就从倔强过渡到了脆弱。
“王铮，你个王八蛋！”麦叶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哽咽，“你现在叫我干什么？”
我只觉得自己的脑神经有些绷紧了。有个声音在我心里一次一次地提醒，“这是一个游戏，认错人是致命的”，可感情第一次战胜理智，甚至在冲击我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。
“铮哥哥小心！”我身后传来符彩云的喊声，带着仓皇的急切。让我猛地从刚才过于冲动的感情里，回过神来，顿时就愣住了。
面前的麦叶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。这个笑容我曾经见过，在很久之前，第一次帮麦叶逃脱的时候，从那些被附身的尸体脸上看到过，那种僵化的笑容。
电光火石之间，我往后退了几步，看着面前的麦叶，脑子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我望着那双渐渐渗透出几分阴冷的眼睛，匆忙喊道：“你是假的！”
麦叶脸上的笑容僵硬了。她那句“你是假的”，明显已经到了嘴边，只是被我抢先了一步。
紧接着，她的身体也变成了一团黑雾。在这团雾气消散的时候，我甚至觉得，自己听见了一声愤怒的嘶吼。
我往后退了两步，却忽然想起那个符彩云就站在我身后，顿时又愣住了。
坦白说，没有刚才“麦叶”叫我的那一声，我可能已经拉住了面前的符彩云，可是没有符彩云最后的提醒，这时候真正死掉的人恐怕就是我了。
这是一个让我格外愤怒又痛恨的游戏，玩弄人心，模仿别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，将这些温暖的东西挖出来，套在最危险的陷阱外面。让人猝不及防，也让人再也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的人。
多年的军伍生涯，让我对这种谁都不能信任的局面，实在是非常窝火。
而刚才麦叶已经做出的口型，让我猛然明白过来一件事。在我考量，周围出现的人是不是真的他们的时候，他们也在对我做着评估。我们从镜像一般的傀儡中寻找着真实，傀儡们也一样从自己的同伴中筛选着我们。
这是一场将善和恶都挖掘出来，摊在台面上，摧毁所有人之间纽带的游戏。
我看向身后的符彩云。经过了刚才那两个傀儡，我已经发现，这些傀儡在笑起来的时候，总是不像真人一样自然的。无论是因为它们从没有生而为人的真心，还是因为它们，本就只能露出那样诡异的笑容，这对我来说都是有利的。
我向着面前这个符彩云，露出了真诚的笑容。如果她是真的，我想她一定能回我一个笑容。
然而，我的第六感又一次让我看清了这个，我并不那么愿意相信的真相。就像纸包不住火一样，笑容像是刀子一样，将那张原本没有破绽的脸，划出了伤口……
“你是假的！”
我像是失控了一样，冲那双越来越深沉的眼眸喊道。
眼前的符彩云也变成了一股黑色的烟雾。沉闷的嘶吼声，比刚才更明显了些，此时我却也顾不上了。随着符彩云的消失，这个空间又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，沿着面前唯一一条路往前走去。
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，让人有一种走上了冰冷棋盘的感觉，我只觉得，一股冷气从脚下渐渐蔓延到了身上。
就像我还在特种部队的时候，有一年，我和齐烨寒一起被派去北红村，执行一次针对俄罗斯的任务。三九天里我们两个穿着军大衣，在冰冻三次的黑龙江上趴了整整一宿，全身上下都一点点被冻得凝固起来的感觉。
一开始像是每一步都踩在无数细小的针尖上，渐渐却已经没有了更多的知觉……
就像这一场游戏，一开始心里会有无数的针尖扎着，会不断觉得痛苦，渐渐却也开始麻木……
我们慢慢丧失着对同伴的信任，开始质疑自己……
“你是假的！”
“你是假的！”
我一直带着笑容，对每一个我看到的人都一样。这一路走过来，我又遇到了好几个符彩云，好几个麦叶，可每一个她们都会有这样或多或少的破绽，而被放弃。
我渐渐觉得自己的体能快要消耗殆尽，疲惫的感觉，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深处翻涌出来，一点点蚕食着我的意志。
我清楚自己的体能极限在哪里，而身心的双重折磨，让我的体能甚至比之前的三分之一还不到。
我不得不停下来，一遍一遍告诫自己，要冷静。如果不冷静下来，别说是能带着大家出去，就是要保命，也会变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任务。这样对我们来说，一点好处也没有。
就在我纠结的时候，不远处的脚步声，又一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，我尽量找了个没有光线的角落，借助黑暗将自己隐藏起来，紧接着，就看见蘑菇头朝这边走了过来。
如果按照向导对我说的，这个世界，所看见的人都是自己脑子里的映射，那么我看见麦叶，看见符彩云，都是正常的事情。毕竟她们两个是我到现在为止，心里最担心的两个人。
可是蘑菇头的出现，完全打破了我现阶段对游戏的认知。我清楚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，根本不可能有他出现。
强烈的危机感，又一次从心里爆发了出来，我强忍着冲出去，找蘑菇头问清楚的冲动。躲在暗处，紧接着，就看见符彩云，从他右手边的黑暗里走了出来。
我藏在他左边的黑暗里。从我的角度看过去，这个符彩云应该是到目前为止，最真实的一个。她脸上带着的笑容看起来非常真切。
蘑菇头不知道有没有发现笑容的秘密，他似乎也觉得面前这个符彩云是真的，急切地向她问了一句什么。
他背对着我，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听见他急切地喊了一句“符彩云”。
紧接着，符彩云的尖叫声响了起来：“你是假的！”
随着这声尖叫，蘑菇头也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。他并没有变成一团黑色的烟雾，而是像被黑色烟雾入侵了身体一样，有无数黑气从他的四肢各处向身体里灌输进去，将一片片的红色挤出来，从他身体前面喷出一片一片的血雾。
这个蘑菇头是真的！
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，这场屠杀已经接近了尾声。蘑菇头倒在地上，脸上还带着密密麻麻的血点，那是他刚才喷出来的。而“符彩云”站在他面前，嘴角带上了一个略带邪气的笑容，整个人显得比刚才更真实了些。